湖北醫生口述:那張雙肺全白的CT片,是我的

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發熱門診的醫生胡晟,在抗擊疫情第一線不幸感染,目前正隔離服藥。他對記者表示:「看到同事們在拚命,我很想盡快回去。」

那是一張「典型」的病毒性肺炎的ct片,白色,雙肺外帶滲出影,高度疑似新型冠狀病毒感染。

醫生胡晟對它太熟悉了。在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的發熱門診,他每天接診一百多個病人裡,大概一半都是這樣的肺:像一塊磨玻璃影,密度隨著病情發展越來越大,從薄薄的白紗變成一塊厚實的白幕。

病人們的ct片大同小異,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,就像眼前的這張——但這張又太不一樣了,那是胡晟自己的。

他有些意外自己感染上新冠,卻又很快用他一貫的冷靜,做出專業判斷:情況還好,在家自行隔離,服藥,應該可以治好。

這天是大年三十。胡晟在戰場一樣的發熱門診「負了傷」,暫時退場。在家休整的十來天,他整個人都「很慌」,想到同事們在外「拚命」,他很想盡快回去。

胡晟在發熱門診。圖片來源: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

以下是胡晟的自述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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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開始生病的時候,我感到乏力,伴有食慾減退和輕微的咳嗽。可能有低燒吧,但我沒有注意,一開始覺得是沒休息好。

之前天天都住在醫院裡,晚上沒在家裡吃過一頓飯。大年三十,因為要和家人見面吃年飯,我覺得要提前做個CT檢查排查一下,以防萬一,到時候傳染給家裡人可不好,結果一做就發現真的有問題。

唉……那張片子是非常典型的。我看過的患者當中,十個人有四五個都是這樣的肺,簡直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。

我以前在住院部很少看到有病毒性肺炎住進來,平時要是見到一張這樣的CT片,會覺得很稀奇。現在不知道怎麼說,到處都是。

結果出來之後,我周圍好多女同事都哭了,其實我這個人是不喜歡哭的,不到萬不得已一般是不會落淚的,但是他們那種情緒,搞得我當時都有點控制不住了。

但是我沉著下來分析一下目前的情況,覺得還好,不過是個小小的意外,也沒什麼大不了的。畢竟我們是搞這個的,病情多重,到什麼程度,需要怎麼治,心裡大概有個譜。

當天我把片子給主任看了,匯報了下情況,然後他們給我拿了點抗病毒藥,我就回家了。

在家裡我一個人隔離,孩子和老人住在一起。得病之後,我跟家裡人說了一下情況。我媽也是學醫的,她大概知道這些東西,我告訴她不必驚慌,平時注意科學的防護就行了。我沒跟我爸說,他在外地,本來過年要回來的,但是因為這個事(疫情)也沒回來,我就沒跟他細說。

我姐姐聽到我得這個病,那哭得真的是嚇死人,我說哎呀你哭啥,我在家裡休息幾天就好了。一般人都覺得得了這個肺炎會很恐怖,像瘟疫樣的,實際上沒想像的那麼嚴重,對於年輕人來說,就是比感冒要重一點的一個病。我接診的患者中間大部分都是輕症,很少有六十歲以下的病人出現危重症。

當然如果沒見過這個病,肯定還是怕。如果是剛工作第一天,我要是得了這個病還不是嚇得要死。

我也有同事感染,前段時間我還去看過我的一位同事,大家都在一起上班的,現在病倒了。我還看到有醫生進來住院的,住了十多天了,現在還沒好。

還有一位醫生病情很重,被轉到傳染病醫院去了。雖然平時跟他打交道不多,但我還是很擔心他的情況,因為這位醫生不是呼吸科的,是神經內科的,所以面對這種情況,他心理上的壓力可能更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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醫務人員感染對我來說是很意外的事情,就像當時我看到自己的檢查結果時心裡還是會咯噔一下。當然我只是很驚訝,並不是害怕,怕的話我就不會去發熱門診幹。

我原先是呼吸內科的醫生,以前在住院部,門診去的少。1月8日,醫院裡的發熱病人越來越多,醫院緊急把發熱門診重新開業了,我被派去發熱門診做負責人。

胡晟(左)和他的同事。圖片來源: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

當時發熱門診成立的時候,主任把我們叫到一起,問現在你們誰想報名的,我想我就勇敢一點吧。

我們科室這一排醫生都是女的,就我一個男的,而且這些女生都比我大,都是我大姐姐,你說我是不是應該體諒一下。哪知道這個病情根本不是一個發熱門診能夠解決的了的,他們上面(住院部)也忙瘋了。

呼吸科原來只有1個病區,現在有4個,這是什麼概念,想都不敢想的。我們呼吸科的人現在稀釋到了4個病區裡面,人員非常緊張。

剛開始的時候,大家都是I級防護,要戴口罩。到1月中旬,我們覺得問題變得嚴重了,趕緊就把防護等級提升了。

在發熱門診,一天我得看100來個號,以前各個號之間能休息一下,中午也能休息,現在是全天候連著不停地看,看得慢了病人還有意見,有些人比較急躁,有的想要插隊,護士就會出來維持秩序。

我們搬了很多椅子,多數人可以坐下,排在外面的只能站著。我會對急躁的病人說:「你越吵,我工作效率越慢,你要等的時間越長」。有時其他病人會幫我勸說這些人,多數病人能耐心地等。

現在最頭疼的事就是床位不夠。住院部的壓力非常非常大,可能也就一兩張空床,那你說送哪個病人進去呢。我們門診醫生要不斷跟住院部溝通,需不需要收,能不能收。

每個病人我都想送進去,但是住院部那邊已經是飽和狀態了。一個隔離病房只能收一個病人,現在病人多了,傳染的風險也在增大,好多人都打我電話,還有很多熟人都說要住院我說怎麼辦呢,我不是不幫忙,確實醫院就這個條件,沒有辦法。

這是我非常矛盾的地方。有病人需求我們滿足不了,但是我們又很想為他去解決這個事情。說得冠冕堂皇一點,真的可能有這種職業使命感。醫生看到病人排隊多的不得了的時候,就想怎麼樣把這些病人(的問題)快點解決。

我覺得一個醫生的出發點就是想盡各種辦法給病人解決問題。病人治好了是沒感覺的,病人治不好,只會非常的內疚。

醫生大多數時候是比較冷靜客觀的形象,給人看病時需要有客觀依據,開的藥,治療方案都是根據病人的具體的客觀情況來決定的,

但我們跟病人打交道久了,多少也會有感情。一些經常來的老病人,基本上都有我們的私人電話,有什麼問題可能在微信裡面或者電話裡面溝通。有些人在外地,逢年過節,還會發個消息互相問候。

病房其實就是一個社會,裡面每個行業的人都有。有些病人對醫生很關心,有時候醫生忙,有些事情沒跟他說清楚,他們也很寬容和理解。你跟他說什麼事情的話,他也容易站在你的角度去想,這樣就比較好溝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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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這個人個性不是那麼急躁,比較淡定一些。但有時候我也很焦慮,門診那麼忙,每天回去都很晚了,很累,晚上半夜還要交報表。要克服這種焦慮,只能早點睡覺,睡好了第二天早上就會好一些。難不成還找個心理醫生跟自己諮詢一下?沒有那麼高大上,也沒有時間和精力。

像這種經歷我以前從來沒遇到過,2003年SARS爆發的時候我還在讀大學,雖然是醫學生,但對SARS也不是很懂。不知道它會造成什麼影響,我所知道的都是通過看新聞。至於這個病到底會對人造成多大影響?到底會對整個社會、家庭、整個人,那個時候很多東西都是籠統的。

直到現在工作跟這種傳染疾病有親密接觸之後,我才能懂得一些跟這個疾病相關的東西。之前上學的時候只知道課本上的一些知識,跟對這個疾病真正的認識還差得太遠了。

我現在一個人在家,自己給自己做飯,我媽把原料送到門口,然後之前冰箱裡還有一些儲備,應該夠我撐一段時間。

最近我都在家休息,鍛煉,看看書,看看新聞,體力和精力恢復得還可以,感覺跟正常人差不多了。

只是整個人都很慌,大家都在拚命,我卻在家裡,這樣不行啊。我還是想要盡快回單位,至少可以替同事分擔一點工作。

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急診科醫護的對話。圖片來源:湖北省第三人民醫院